银月高挂,寒露沾衣,小满走在一条无比熟悉的小路上,似乎闭着眼都能认得。 住进那位三姑母家的第一天,她便瞒着霍煜琛深夜出了门。 这处京郊的山岭并不高,走到峰顶是一处平坦开阔之地,背面倚山,四周竹林环绕,晚风自山间掠过吹起阵阵叶浪。 她抬头望月,只觉清冷孤寒,不由裹紧了衣衫埋头走去。 林中辟出一条小道, 她拂开杂错的竹叶蜿蜒而行,小路尽头,一间不起眼的茅草屋,缓缓映入眼中。 这间屋子盖了很久,久到她也记不清年岁了,但却干净整洁,并不显旧。她呆呆看着门窗与木篱,似乎百年前是这样,百年后仍旧如此,兴许再历经千秋万载、数代更迭,它还会是这个样子,亘古不变。 小满走到门前轻叩了几下,无人应答,门却“吱呀”一响自行打开了。屋里只点了一盏灯,豆大的烛火颤tຊ动摇晃,照出满室寂寥。 房内物品很少,除去日常必备的便再无其他。正中间竖着一道屏风,昏黄的烛光将一抹颀长的人影勾勒在丝织布面上。 他很静,但这种静与霍煜琛不同。 他的静是古井无波、了无生机。 他目光停在窗外,淡然说道:“你怎么回来了。” 她双眼弯弯,笑眯眯地说道:“来看看你。” 对方斜眼看她,眼中掠过一丝锐利:“那为何不以真容示我?阿狸,你可是起了邪念,害了人?” “没有!师父,我是什么样的你最清楚,而且此事说来话长……” 男人看看他,静了片刻,疲惫地朝她招招手:“你过来。” 小满依言走到他跟前,他食指轻轻在其额头一点,双眉微蹙道:“谁给你下了缚灵咒?” “一个神仙,强令我附身于此,助一凡人渡危厄。” 他缓缓叹了口气,又问:“什么时候?” “四个月前。” 见他默不作声,小满追问道:“你可有办法解开?” “没有。” 小满坐在地上一脸泄气:“居然连你都解不开。” 他说道:“凡人命簿本是早就定好的,但不免横生意外,若不及重新修改,便需借助外力,你也许恰巧成了那道外力,但如今以我之能,恐怕束手无策。” “唉,要是你仍在仙籍,倒能替我找找是哪个混蛋,即使解不了我也得去骂他一顿。” 男人摇了摇头,转身凝视着窗外再次沉默。 小满悄悄走近几步,拖来一个椅子坐到他身边,她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,月辉之下,一院白昙静静绽放,蔚为壮观,可吐蕊白霜、冰肌玉骨,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太匆匆。 她的声音不由低下去,像是怕惊扰到他:“师父,昨天那个女孩儿……是师娘么?” “嗯。” “这是第几世了?” “第六世。” “你就不觉得辛苦?” “何为苦?若不能与她相见,于我才是真正的苦。” “换作是我,绝不要这样!”她转眼望向浩瀚苍穹,毅然说道,“仙魂有什么好,若是我,便求上天叫我也做个凡人,我要与他一同喜怒哀乐、生老病死、合茔入土,永世长眠……” 他的目光转瞬落到小满脸上,怔怔看着她。这不是她过去会说的话、会流露的神情,百年不见,她的眼中何时生出了一丝灼灼情念。 “阿狸。” “嗯?” “缚灵咒并非全无解法。” “真的?!” 小满从椅子上蹦了起来,他的语气仍旧毫无波澜:“容我做些准备,三日后再来找我。” “好!” 白昙花开,须臾片刻,两人静看花瓣渐合,各有心绪。 她变了模样,换了身份,但还和过去一般,似乎没有耐心陪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师父。 她又在夜色中离去,去往她的三千繁华,他看着小满轻盈明快的背影,若有所思。 回到住处时已过了四更,天还未亮,小满蹑手蹑脚地翻进茶铺后院,刚一着地,她就发现小院客房隐约有一盏灯亮着…… 她缓缓推门,果不其然。 霍煜琛背对门口,坐在一张局促的小桌前就着烛台看书。 小满心中忐忑,他怎么醒着?我明明趁他睡着了才出去的。 “霍煜琛?”她清清嗓咳了两下,虚着声音叫他名字。 灯下,他并未抬头,只淡淡“嗯”了一声。 小满反手把门轻轻合上,扒着桌边笑道:“我回来了。” 过了许久,霍煜琛从字里行间移开眼看看她,却什么都没说。 “我给你留信了。”小满指指桌上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,怕他不放心又补了句,“我还比说好的时间早回来了。” 霍煜琛没有应声,扭头不慌不忙地提笔展纸,竟一言不发写起了字。笔尖捻在砚上蘸取了墨色,四平八稳地开始游走。房里只有毛笔刮擦纸面的声音,细微又有韵律,而这种声音像划在她心上,又痒又烦,坐立不安。 小满静静看着,他生气了?还是泄气了? 二人都没有说话,摇曳的烛光打在他半侧身上,散出一圈光暗分明的轮廓。 静,太静了,霍煜琛的静让她捉摸不透,好像下一秒就能怒气冲冲地斥责她,但她又知道他绝不会这样。 小满感到自己正处于劣势,被这种无声的情绪牵引着,她恨不能搅乱这一局面,甚至他可以冲自己发一通火,可他什么都没做,只在沉默中宣泄着。 “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?” “是。” “为什么不说出来。” “你已经去了,现在说也晚了。” “我不是留了字么,出去办点事而已。” 他顿了顿,扭过她的肩皱眉道:“什么事得半夜出门?什么事需要整整一晚上?” 她一愣,清晰地觉察出霍煜琛和以前有了微妙的不同,他的水面起了波澜似乎不再平静,只是现在更像一种无言的力量,从四面八方掌控着她。 小满低眉:“京城凶险,我总得去想想办法,况且明日是你第一天去书院,我想让你睡得踏实些。” 霍煜琛看向她,昏黄的烛光斜过去落上了她的肩头,透出一丝落寞,他心头仿佛被针扎着,一下一下地疼。 “你也知京城凶险,就不怕我担心?这一夜我如何睡得着?” 小满看着他的眼睛,月色一样,执着凌冽,她低声说:“我这不是好好的。” 霍煜琛听言苦笑,终究是泄气了,连半句凶她的话也说不出。 他叹了一声,将她紧紧拥入怀中:“你啊……” “我怎么了?”她顺势靠过去,回应着他温暖的怀抱。 “你是猫一般的心性,我并非想拴住你,只是心忧。” 她笑笑,拍拍他肩头宽慰道:“没事的,我……” 不等她把话说完,霍煜琛托着她的身子轻飘飘抱到床上去。 这里不比周家的宅院,地方略显逼仄,两人需得紧挨着才能睡下。他微微俯下身,将头埋入她的肩窝,轻声说:“天还没亮,再陪我睡一会儿吧。” “嗯。” 小满侧躺着,任由霍煜琛圈住自己,灯没有吹灭,他睁着眼,眼里有碎亮、柔和的光,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间,缠绕、依赖着她。 他埋头,闷声问道:“方才你想说什么?说给我听听。” 她笑了笑,伸手轻抚他的头顶:“我去见我师父了,魏长风的事,他一定会帮我。” “师父?”他抬眼,目光一疑。 “对,就是昨日只身挡下马车的那个人,他是我师父,沈淼。”